纽约第72大街上有一家四川菜馆,名叫“传奇”。当我和我22岁的大儿子要单独吃饭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会去那里。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那里的服务员一直都是同一个人:一个五十多岁、举止有些粗鲁、但能用他的幽默感与我们完美沟通的中国男人.
我和我儿子喜欢按照惯例办事。我们会因一些变化而感到兴奋,但我们实际上喜欢的还是一成不变的事情。所以,我们去这家店里,找张桌子坐下,向那位差不多已经成为我们朋友的服务员要两瓶青岛啤酒。他把啤酒拿来之后,会带着一种有趣的、意味深长的笑容,问我们想吃些什么。我们的回答也总是一成不变:“告诉厨师,墨西哥人又来了,让他做最辣的菜。”
我可以肯定,侍者并没有把厨师卷入我们的这场游戏当中。我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会上一道非常辣的菜,然后在我们进餐的时候“不失礼貌”地取笑我们。“觉得够辣吗?还想要更辣的吗?”他一边不停地往我们的杯子里加水,一边这样问道。我不得不说,出于傻里傻气的墨西哥式勇气,我们总是把食物都吃完。但我也必须承认,就像大多数的逞能行为一样,这种做法是很愚蠢的。在吃辛辣食物的时候,身体的上半部分(包括嘴巴)会感到很开心,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就没那么开心了。
我是一名作家,我喜欢富有内涵的小事。我的工作恰恰是在特定的事物中找到普遍的东西,发现能够阐明我们所有人共同现象的小故事。
这种辣椒——现在我要叫它的真实名字——番椒,是所有果实当中最卑微的:它是一种随处可见的食物,可以在任何条件下生长,价格便宜,总是成串贩卖,因为只买一根几乎不要钱。但与此同时,它也是一个巨大轮回的象征,是庞大历史中的一块,而它自身也是全球化的基石。
所有辣椒属植物的后代,都源于大约6000年前墨西哥普埃布拉州和韦拉克鲁斯州之间的少数几块田地。至今发现的最古老的、已经碳化的番椒树种子,已经有大约7500年历史了,而且均来自于美洲:墨西哥的高原和玻利维亚、秘鲁的一样多,但是都位于墨西哥中部。就像是种植玉米那样,一种充满野性、胆怯、单调的水果在那里被栽培、人工授粉、选择和混种,就产生了五种辣椒属植物当中的四种。今天世上差不多有50000种番椒,都源于那里。所有印度咖喱、所有辉煌而美味的四川美食(当然不会使用黑椒和青椒),以及所有匈牙利传统的辣味沙拉,都来自中美洲那些“辣椒专业户”山谷。
在西班牙征服者巴斯克·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眼中,所有这些印象,都因为“不均衡”而富有诗意。当时,他正在今天的巴拿马沿海地区眺望太平洋,并一点点掌控辽阔的太平洋。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西班牙王国,一个比美国得克萨斯州面积还要小的遥远小国。
在努涅斯·德·巴尔沃亚那双充满梦想的眼睛里,这些画面代表着荣耀和冒险,又或许是为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将天主教传播到日本和澳门的野心和满足感。由于我的角色是作家,我要去探究我们所认为的“历史和虚构”,来建立一些能够解释当今这个神秘诡异世界的东西;当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第一次眺望太平洋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的脑子里思考的是西班牙的荣耀和神祇。我认为他是在思考即将对他和他的后代开放的商业机遇。
1521年之前,位于中国和欧洲之间的,是特诺奇蒂特兰,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今天的墨西哥城)这座荣耀之都,公元12世纪早期建立于特斯科科湖的一座岛上,自建立之始就是帝国的中心,直到1521年夏天毁于西班牙殖民者之手。在那颇具预言性的一年,这座城市失去了作为帝国中心的地位,但是它开始成为另外某种东西,某种比它最初的身份更加重要的东西:第一个全球商业中心。最后一场征服战争结束后,没过多少年,来自欧洲和中国的商品在这里进行交换。“世界贸易”,这个十七世纪的重要发明,历史上第一次发生在中国和墨西哥之间,然后又发生在墨西哥和西班牙之间。这得感谢中国的一条航线,从1565年到1815年使用的一条连接墨西哥阿卡普尔科港和菲律宾马尼拉港口的货运航线,“太平洋回航”。
这不是一堂经济史课,而是两位朋友之间的对话:这两位朋友就是“世界吃辣冠军”中国与墨西哥。我所讲述的这个简单、甚至有点拙劣的故事,其实还是比较有名的。16世纪的中国发明了所有东西,包括硬币和纸币,并迫切希望能得到白银来建立符合帝国价值标准的货币体系。而当时的欧洲,因为美洲黄金的流通而变得越来越富有;欧洲人认为自己是“优等民族”,但他们无法生产出符合自己身份的穿着所需要的大量丝绸。白银与丝绸的贸易确实改变了世界,它涉及神奇的故事、非凡的传说、令人难以置信的交流,虽然现在我们认为是这些理所当然的。
正如我之前提到过的,我对富有内涵的小事情很感兴趣。想象一下,当西班牙探险家鲁伊·洛佩斯·德比利亚洛沃斯于1541年奉墨西哥总督之命,离开中国前往墨西哥哈利斯科州的小城巴拉·德·纳维达德(也就是我父亲长大的地方)的时候,他并不十分清楚该如何去那里。然后他成功抵达了菲律宾,但是再也没有回来。再想象一下,当西班牙传教士安德烈斯·德·乌达内塔发现能够让船只在四个月内横渡太平洋的“黑潮”的那一刻。女士们,先生们,地球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球形,并且一天比一天更加令人惬意。如果你不凑巧正位于庞大的西班牙帝国的某个地方,你可以搬到墨西哥;既然都已经到了墨西哥了,那为什么不试试去菲律宾呢?那里可有着热闹、庞大和非常富有的华商社区啊。这是一个涉及到荷兰海盗、中国商队、日本武士、葡萄牙水手和印度喀拉拉邦走私者的故事。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人们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用中文、西班牙语、泰米尔语和葡萄牙语交流物品、思想和技术。然而,人类其实本来能够做到这些的。然后呢,墨西哥变得有点中国化了,中国也带上了一些墨西哥的影子。
美洲的番椒被商队从马尼拉外面的埃尔·帕里安市场带到了中国。这种果实之所以能够传播到这么远的地方,是因为它是墨西哥水手们的主食之一。所以,当水手们停在岛上整理装备的时候,番椒树的种子就这么留在了岛上。与此同时,许多其他物品随着丝绸一起沿着这条路线往回走。这些物品将走完全程,抵达墨西哥;当然也会有一些从装商品的盒子里掉落出来,留在原地,没能完成从阿卡普尔科到韦拉克鲁斯这一段美洲航线,更没能够从那里前往西班牙和整个欧洲。
有一种我非常喜欢的墨西哥手工艺制品:奥里纳拉盒。奥里纳拉是一座位于墨西哥格雷罗省的小镇,就在当年“太平洋回航”路线终点的海边。奥里纳拉盒是一种带有香味的漆器,通常都绘有抽象的图形,并涂上亮眼的色彩。每个墨西哥家庭都至少会有一个这样的盒子:在墨西哥,亚麻闻起来气味很好,因为都被保存在这种盒子里。奥里纳拉的木雕和漆器工艺要追溯到西班牙人到达美洲之前,但是当地从事漆器工艺的布雷佩恰印第安土著居民曾经前往中国学习如何给漆器熏香,因为带着香气的盒子总是卖得更好。所以,每当我回到墨西哥城的家中,躺倒在小时候用过的床上时,闻到的那种疯狂、美妙的气味,并不是布雷佩恰,而是中国的味道。
在韦拉克鲁斯,有一种关于“契波托”的神秘传说。“契波托”其实是墨西哥当地的土著语言,纳瓦语:烟熏番椒。所以这实际上是一种保存在加了盐的熟番茄酱里的墨西哥辣椒。在我母亲的家乡,也就是韦拉克鲁斯的科尔多瓦,就在前往欧洲的商人们所走的“太平洋回航”路线另一端的尽头,这些辣椒被腌制成了一种酸甜的酱料,而这种酱料的起源只可能是中国。这些辣椒去了一趟中国,回来时已改头换面。现实变得更加富有,食物也变得更加美好。
在墨西哥,我们把凉鞋称为“瓦拉且”,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纳瓦语词汇。实际上,这个词源于日语。即使凉鞋是墨西哥本土居民所用的普通物品,“瓦拉且”这个词其实是后来才出现在阿卡普尔科的。17世纪晚期,墨西哥总督府雇佣了一些日本武士以保护从马尼拉来的中国商人:因为当时需要解决走私问题,许多走私者驾驶骡车,带着白银和丝绸穿过墨西哥。在完成护卫任务时,日本武士的表现很出色。这些日本武士当中有一些会说西班牙语和中文的,在当地工作多年以后便留在了那里。他们始终与那些用珍珠、珊瑚制造珠宝的中国制造商保持联系。就这样,这些人成为了殖民地的杰出人物,他们的后代通过婚姻获得了贵族身份。有趣的是,把凉鞋带到日本的,是葡萄牙的传教士们。没错,他们也曾经把凉鞋从欧洲带到美洲。这又是一场往返旅行。
人类通常都用一种愚蠢、便捷的方式来讲述历史。世界上最伟大的叙事——至少在我看来最伟大的——都遵循着同一个箭头所指的方向:从地中海缓慢地出发,接着速度越来越快,抵达大西洋,再从大西洋到太平洋。历史也总是从北半球的角度出发,总是从白人的视角和利益出发。但是那种历史并不完全真实。或许,我们这一代人的职责,就是用更真实、非北半球中心的角度去重新思考历史。
事情从来都不是最初所看到的那个样子。真正影响我们生活的交流,永远都是多向的、椭圆状的和复杂的。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是直线,而是矢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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